017(2/2)
他知道韩非不是他的父亲,可与长兄幼妹一样,他们很难不把韩非看作是父亲。
他小时入学,因家中无父饱受欺凌。赵氏虽气愤他受的伤害,却也不敢出头,只心虚地避开他的询问,不发一言。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谈到类似话题时其他人暧昧的目光并不能对他产生半点实质性的伤害,简长太后若有若无的关照也让他觉得,有没有父亲好像并不重要。
直到那个光华万千的青年策马入城,他一切说服自己不要在意的理由全部变得苍白无比。
母亲肚子里怀着阿漪,左手牵着伯兄,右手拉着他,站在新郑城门外面,露出他从未见过的一种笑容,说:“妾为公子妇。”
那笑容让他很不舒服。
而那位眉间似有桃花春水的青年露出一个他看过的最好看的笑,说回家在说。
纵然而今看来韩非不过是权宜之计,但那个“家”字,却触动他好多年。
韩非回国后忙着做自己的事,不曾管他们,似乎并不在意赵氏和他们的存在。然而赵氏惶惶,抱着他和长兄一直说韩非的坏话,那些话假得连他都不信。他和长兄很疑惑母亲的态度,也因此私下里探寻了许久,然而答案让刚明白羞耻的他无地自容。
原来他们是奸生子,那个好看的男人不是他们的父亲。
可是这个认知又在那个男人的光芒中,渐渐被他自己湮灭。
大儒荀卿最满意的弟子,名扬六国的韩公子非,他制定良法上下推行,卫侯赞他“得韩非之法,国危而不亡”……他不一定明白这指的是什么,但他知道的是,这个男人很厉害,而且,这个男人暂时允许他们是自己的子息。
意思是,他暂时拥有一位很厉害的父亲。他心中很欣喜,但没有说出来,因为母亲不喜欢。
后来韩非掀起的风暴逐渐尘埃落定,他的父亲位高权重,再也没有人敢在他耳边嘲笑他的身份。而那个不常见到的身影也从众人的谄媚恭维中,在他眼中逐渐高大起来,如山岳,如大川。
然而变故突生,那个经常来府上的叔叔死在殿前,这一死卷起的血浪铺天盖地,也将韩公子非眉间一泓桃花春水,灼成冷硬冰川。
赵氏重归平静,只是进宫得更加频繁了,四境纷论并起,外人的神色也暧昧起来,可他却暗地里有些开心。
韩非会时常留在府中了。
虽说与他们并不亲稔,但偶有碰到,韩非的言辞是和缓的,与他们的交谈也并不敷衍。
哪怕没有关怀,不论合格与否,他真的很想要一位父亲。
韩非就很好。
而今,他游学三年方归,没想到一回新郑,变化却那么大了。
韩啸鼻尖微酸,突然跪下身来,朝着韩非离去的方向伏地行礼。
许久也不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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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韩戍递上干净的帕子,示意韩璟擦一擦脸。
韩璟摇了摇头,昏暗的火光下神态颓唐。
禁军自魏雪午后归来便围住此处,此时暮色四合万家灯火尽歇,却还没有得到一个命令。兵将们注视着他们萎靡的将军,等待着他告诉他们下一步做什么。
可韩璟也不知道。
他也在等。
等王叔的消息。
若是孟姬能得解药无碍,或许他还能争上一争,让阿雪离去……若不然——他只能祈求自己是错的,祈求她一个身份不明借名韩非庶女的独身少女,在韩非心中没有那么高的地位。
可这样的试想……韩璟发现自己同样完全不能接受。。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雪又开始下了,司炊事的兵将就地熬起了饭食,禁军们轮换着到锅边填肚子,有交错的轻响,却听不到什么议论。
韩戍喝下一口菽粥,远望华丽的驿馆,看着满地的白雪与鲜红,只觉得有几分滑稽。
今日午后禁军点兵围住驿馆,虽然不敢动魏雪,但随她来韩的仆婢们有敢轻举妄动的,久未见血的禁军丝毫没客气。
已是数十人之血,今后还有多少呢?父亲会放过魏雪吗?阿绮如今是何状态?大王会有动作吗?
他一向知道自己不是个灵颖的人,但这些问题他竟然一点思路都没有。
他只知道仲弟告诉他,这件事不仅仅是阿绮被湑夫人射伤,它牵涉到韩国未来的国运。
为什么会与韩国国运有关?
韩戍想不清楚,也不欲再想了。掸掸头上的雪,将空碗放回去,眯眼看着四周零星虚弱的火光。
快要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