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2/2)
“大王休听伍员片面之词!”太宰伯噽睥睨着伏地的老者,不屑道:“吴越相争数十年不假,然此数十年内吴国北上中原之业毫无起色,若长久拘于吴越之争,我大吴霸业何成?今大王败越军,洗父耻,应趁兵锋正锐北上中原,此乃顾大局,成大事之策!况且,勾践身边仍存几千越甲,会稽城那边虚实不定,越人多诡又善战,如若逼其拼死一战,胜负难料啊!”
伍子胥愤而起身,指着伯嚭厉声质问:“那难道放任越国复又强盛,就是你伯噽认为的顾大局成大事之策?!”
“这岂止你伍员一人能想到!”
伯噽转向夫差,道:“大王,既然勾践自愿携妻带子入吴为奴,大王便可苦其心,劳其身,辱其性,败其志,待其身心俱疲、斗志全无,便可安心放归故里,以安越……”
“不可!”伍子胥急忙打断道:“勾践乃狡诈之徒,留吴为质怕是祸害,还请大王三思!”
伯嚭毫不退让:“既然是狡诈之徒,那就更要留在身边好生看管着才是!”
“你说的倒是容易!勾践堂堂越王,怎么会甘心做一个任人摆布的奴隶,让他入我吴地,万一出现差池酿成大错,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帐中安静了片刻。
“呵呵,差池?”伯嚭冷冷一笑,缓缓踱步到向来寡言的孙武面前,戏谑道:“我知道,孙大人与伍大人关系甚好,还请孙大人给伍大人解释一下,穷寇莫追,是什么意思。”
孙武看向伍子胥,唇微微翕动,终归于无声。
伯嚭步步紧逼:“越地民风凶悍,越人不惧生死,正所谓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而后生,孙大人你说,这算不算得上差池?”
心中猛然窜起一股怒火,孙武死死咬着牙根,缓慢吐字:“太宰大人竟对九地一篇颇有研究,孙武不胜荣幸。”
他既不能反驳,更不能解释。
伯嚭甚是得意地转向伍子胥。
“你——!”伍子胥几近气结,情急之下只得求助于吴遥:“吴大人!你倒是说句话呀!”
吴遥眼神扫过众人,他立在这儿听了好些天,心中自有打算。眼下正是不可多得的灭亡越国的好时机,虽然于越覆灭之后,越地免不了几年动乱的麻烦,但说到底能永除后患,到时北上中原也可安心些。大王显然明晓其中利害,只不过一时拿不定主意,而自己……
吴遥阻止自己想下去,定了定神,道:“大王,吴遥以为……”
“报——!”
一声通报正巧打断了吴遥,众人齐齐看过去,只见一个士兵进到帐内,跪地禀道:“禀大王!越王勾践、越主越离帐外求见!”
众人惊诧。
吴遥呼吸一滞,悄悄将指节攥得泛白。
有时候,上天就是爱同你开玩笑,你越想回避、忘记一些东西,可他偏偏就自己跑了过来,不容分说地撕扯开你内心最深处的记忆,将一段难能放下的过往□□裸地展现在你眼前。
夫差一挥衣袖:“带他们进来。”
帐幕被掀起,吴遥又见到了那人,依旧是那身熟悉的玄色暗纹衣袍。身形清瘦挺拔,一头乌黑茂密的青丝用了支木簪挽起些许,棱角分明的脸,秀气挺直的鼻,长挑的剑眉之下却是一对多情的桃花眼,英隽中带着几分清丽,整个人俊美得刚好。
夫差略过勾践去看越离,觉得甚意思,道:“孤没想到你也会来,一国之尊,人死国灭,越主好气魄,居然敢亲自来此求和。”
越离不卑不亢道:“吾心至诚,如何不敢。”
夫差闻言大笑不止:“至诚?如何至诚?你倒说与孤听听。”
越离未答,倒是一旁的勾践缓缓开口道:“越离之意,乃是此番求和,他愿同我一起入吴为奴,以示越国对吴称臣之心。”
夫差挑起了一边眉毛,十分惊诧。
以国侍人,自古未有,闻所未闻。
越离道:“如此,可算至诚?”
夫差望着立在营帐正中央一副少年模样的越国之主,微微眯起了眼睛。
眼看大王心意已动,伍子胥试图力挽狂澜:“大王切不可听此二人巧言令色!这是缓兵之计!缓兵之计啊!他……”
伍子胥言辞正当激烈,越离却突然向前跪下,朝着夫差郑重一拜,道:“吴王请听我言,吴越本为同根,然自吴安王遇刺身死,两国之间纷争不断已有五十余年,两地民众流离失所、无可安居者不计其数。越离自知身逢乱世,唯战唯兵,今既遭大败,别无他法,自愿以一国之身入吴为奴,惟愿吴王怜我越地众民,免其再受战火之苦,越离定当铭感于心。”
言毕又是伏身一拜,状似情真意切。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一旁的伯嚭与文种暗暗交换了一个眼神。
夫差略微思索一番,目光瞥向身边,沉声道:“吴遥?”
吴遥心脏几乎一颤,反驳的话卡在喉中怎么也说不出来,似有一双手攥紧了自己的心……他看向那人清瘦的脊背,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国主的长久不言,让伍子胥感察到似乎大事不妙,一声“吴大人”还未出口,只听吴遥认命一般道:“一切全凭大王做主。”
“好!”夫差放声大笑,拂袖起身,此时他心中满是大仇得报的快意,一双鹰目锐利逼人:“孤同意你们的求和,自今日起,于越对我大吴俯首称臣,不得二心!”
*
吴遥坦言,他现在有些烦躁。
大军正在回吴的路上,马车走得还算平稳,此时若打起车帘子,还能看到一轮火红的夕阳半沉在水天之间,绚丽夺目。行进中的车马偶尔会惊起几只休栖在灌木中的飞鸟,给沉静的黄昏平添一声幽鸣。
只可惜美中不足的是……
吴遥蹙眉打量着身边看着自己并笑得一脸高深莫测的越国之主,莫名觉得他这模样有些像狐狸。
拔营回吴前,自家大王一掌拍到他肩上,语气颇郑重道:“吴遥,勾践孤会亲自看着,那越离就交给你了。”
吴遥:“……”
于是就有了现在两人共乘一车大眼瞪小眼的画面。
实在是被人盯得阴恻恻的,吴遥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总看着我作甚?”
越离倒也不瞒,笑意盈盈道:“吴大人眼尾泪痣,似我一故人。”
大约是因为这双桃花眼笑起来太过好看的缘故,他说这话时,全不似先前吴军帐中那个处事镇定、冷静自持的一国之主,反倒像是一个富有情感的普通人。这让吴遥觉得自己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
他又试探着问道:“故人如何?”
越离叹了口气,声音渺渺。
“山高水远,经年不见,甚为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