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 后遗症 > 第11章

第11章(2/2)

目录

他现在怎么不怕了呢?

可能是因为最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吧,也对,谁会害怕久远的灾难呢?

江眠盯着地板,地板的缝隙,他把手贴在地上,五指张开,他看到手背上青色的血管,蜿蜒曲折,他还能感受到手心的凉意,但很快又消失了,是那一小块地面被他捂热了。

他轻轻地说,我再给你说个故事吧。

“好啊,我就说我不会看走眼的,你一看就是很会讲故事的那一种人。”贺一洋坐直了身子,像只大兔子一样坐着,眼睛发亮,他等了一会儿,却发现江眠还是低着头,他催促道:“快说啊!”

“哦,好。”江眠揉了把脸。刚刚说的是别人的故事,他可以没有准备地开口,现在轮到他自己了,反而不知道怎么讲好了,该从一种什么样的视角讲呢,该讲些什么呢,准点上课放学的生活,真的适合作为一个故事吗?他思前想后,几乎想要放弃了,但又发自内心地不愿放弃这个机会。

他太久没说了。

江眠把腿伸直,两手放在膝盖上,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清了清嗓子说道:“我。”

又来了,永远的呼吸不畅,胸口好似有个东西堵在那里,不上不下,还不安分地动来动去,动得他心烦意乱,他越想平静下来,就越不安,他想抓住什么,抓住这疾病的尾巴,他才二十多岁,他不能就这样被这种莫名其妙的心慌牵着走了。

但他什么也抓不住,两手空空,他确实慌,也确实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不是病,这就是他自己,是他的一部分。

江眠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我有个同学。”

他陡然停住。

“嗯?然后呢?”

“我原来有一个很喜欢的同学。”江眠觉得四周空气越来越稀薄,像是有两堵无形的墙在积压他,让他无法呼吸,气息微弱,他强撑着说了下去:“男的。”

这两个字一说,他长出了一口气,他感到如释重负,又感到精疲力尽,没什么好说的了,他的故事说完了。

我曾经喜欢一个同学,男的。

接下来是漫长的沉默。在这沉默里,江眠开始不安,是那种一个人吐露了心声,并且难以预料别人的反应的不安。他慢慢地想,贺一洋会怎么想他呢,会觉得他很恶心吗,就像他在读高中的时候男孩子们想的那样,或许现在时代进步了,贺一洋可能不会对他有什么偏见,但还是本能地想敬而远之吧,或许情况比他想象的更糟,贺一洋会不会认为他对他产生了什么不恰当的心思呢?

最大的可能是,他压根不会想到这些,只觉得他的故事故弄玄虚,无聊,不就是原来喜欢过的人吗,谁没几个这样的人呢,这都过了多少年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但江眠没有猜中贺一洋的反应。

他没有猜到贺一洋会问:“他知道吗?”

江眠先是愣了愣,随即低下头,“我不知道。”

“那他现在在哪里呢?”

江眠觉得自己眼眶发热,他蜷起双腿,把下巴抵在膝盖上,摇了摇头,“我们好久没见了,得有十来年了吧。”他忽然勾起嘴角笑了一下,“很扯吧,居然会说起一个十年前的同学。”

他听到水滴打在防盗窗上的声音,因此起了身,拉开窗帘,“居然下雨了。”

“今天天气预报没雨啊,”贺一洋也站起来,走到他身旁,“不过也很正常吧,都四月份了。”

“都四月份了啊……”江眠打开窗子,一阵强风灌进来,吹起窗帘,吹起书页,江眠眯起眼,雨幕里,他看到有人把包顶在头上往前跑,还有人站在路边奶茶店的屋檐下,在打电话,他看到一辆电动车经过,安了红色的雨棚,恍然间,他又看到了那只独角兽,通体雪白,银色的角,只是这次跑得不快了,反而一瘸一拐的,它拐了个弯,江眠才看到,它的左后脚在汩汩流血。雨滴一下一下砸在它身上,很沉重,像是要把它的头也一同砸低下去。

江眠想,要是张飞看到了这一幕,还会觉得它代表着生命吗?从一个地狱跑到另一个地狱,也太让人难过了吧。

“你怎么不去找他?”

江眠呼吸一窒,他底气不足地辩解道:“都说了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贺一洋打断他:“可你明显现在还放在心上。”

“我没有……”

“你有啊。”贺一洋提高了声音,“我对于你来说,是完全无关紧要的人吧,但是你对我,都没办法完整地说出他。”

江眠张了张嘴,又徒劳地闭上,他无可辩驳。

贺一洋接着说了下去:“你不是在逗我玩或者故弄玄虚吧?你想说,但是说不出来,只有一次你说出来了,就是你的第一个故事里,嗯,让我猜猜,是因为你觉得这样的表达方式足够隐蔽,不会被人发现?但是你为什么要怕被人发现呢,你……”

江眠小声说:“够了。”

贺一洋似乎是对心理探究更感兴趣,他没有停下来:“你是想说的吧,但你说不出……”

“我说够了!”江眠突然喊了一声,四周终于安静下来了,贺一洋终于闭嘴了,终于没有人揪着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不放,企图探究他的心思了,贺一洋又知道什么呢,他凭什么说自己是想说说不出,说自己刻意隐瞒呢,他又知道什么呢?

这样消磨人的寂静里,贺一洋低低地说了句:“对不起。”

“好玩吗?”

“你说什么?”

“擅自猜测别人的想法好玩吗?你觉得你很聪明,像美剧里那些心理学家一样,三言两语就能把人说到痛哭流涕?”

“……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江眠停住,他在微微颤抖,他的声音也发抖,可能他的心也在抖吧,在害怕,害怕他的信仰被撼动,被质疑。

长久以来他像背了个沉甸甸的行囊在走,走得慢且沉,他怕如今有个人要打开他的行囊,发现里面其实空无一物。

江眠现在情愿贺一洋不是一个思想新潮眼光独到的高中生,他宁愿贺一洋和他的长辈一样,说他变态,恶心,或者可怜他也好,但不要否认他。

江眠抖着声音说了下去:“你凭什么能自以为是就给我下了结论?你以为,你认为我是这么想的,如果我否认,你是不是还要说我被猜中心思不知所措了?就因为我说不出他的故事,我不去找他,我的感情就不值一提,我的牵挂就是假的吗?”

“我没有说这是假的。”贺一洋向前跨了一步,他离江眠更近了,近到已经无法再对视,他只能低着头对着江眠的头顶说话:“你误会我了,我问你这些,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要显摆我聪明,我只是说,你可以去见见他,你们不是同学吗,要找他不难吧,你想想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说不定他已经老了,吃出啤酒肚了,或者他现在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职员,他念书的时候敢为了你呛同学,现在已经不敢了。”

“你去看看,失望了,就死心了。”

他看江眠冷着脸不说话,感觉自己百口莫辩,一跺脚:“唉,我相信你的!真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江眠都没有说话。

这个季节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忽然之间窗外就亮起来了,太阳光懒洋洋地照在地上,屋檐下躲雨的人有的还没等到接自己的人来呢,哭笑不得地走出去,往各个方向散开了。

“雨停了!”贺一洋拍拍江眠的后背,让他也过来看,“下过雨的街道好干净啊!”

江眠也走到窗边,贺一洋刚刚把窗户打开了,江眠趴在窗边,深吸了一口气,心想这应该就是书上说的泥土的芬芳了吧。

他吹了一会风,好像把脑子也吹清醒了,他吸了吸鼻子说道:“不好意思,我情绪有点激动。”

“没事儿,谁还没个心情不好的时候呢。”

江眠听到呼呼的风声了,和下雨前不同,清凉温柔,他眯起眼,想再去寻找那只独角兽,可惜已经找不到了。

江眠语气淡淡的:“你说的没错,我去见他,确实不是什么难事。”

“但我不想见。”

贺一洋斜眼看他:“你怕失望?”

江眠摇摇头:“我怕我让他失望。我大学毕业以后就回到这里工作了,因为那个时候家里出了些变故,我妈妈状态不太好,她也一直催我回来,我想顺了她的心意,她是不是就能好过一点。”他笑了一下,“当然了,也是因为我怕面对就业压力,同学们都找到工作了就我还没个头绪,我觉得丢脸。我回了家,和同学都断了联系,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上班,相亲。”

“我真的,我挺喜欢现在的生活的,我本来也不是个多有野心的人,我就是因为厌恶竞争才会回来的。但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我自己能说服我自己,可我一想到要去见他,我又怕了。”

“你担心他看不起你吗?”

“不是,他不会这样。”江眠皱着眉头,他转过身,靠在墙上,他慢慢滑落在地,他把自己缩成一团。

“但你现在是把你自己困在这里了,人总要往前走的。”

“人一定得往前走吗?人不能待在原地,保持原状吗?我虽然只是个普通人,没有人在意我,但我可以选择要过怎样的生活吧。”

“但是你现在很明显不高兴啊,”贺一洋理所当然地反驳他,他蹲下来,和江眠对视,“你要是觉得现在很高兴,很满足,那行啊,可以这样,但你不是,不是就要改变。”

江眠看着他,贺一洋的眼睛很亮,澄澈,充满力量,仿佛这世界上没什么他需要在意的,没有什么事是让他迟疑的。江眠看着他,忽然就明白了,无论他怎么解释,贺一洋也不可能真正理解他的困境,因为贺一洋永远也不会陷入和他一样的困境。包容和厌恶,都是源于不理解,只是形式上的不同而已。

他怎么敢奢望理解呢?

最后一片乌云散开的时候,江眠说:“你不知道有一些人,是很难找到一个让自己舒服的状态的。”

贺一洋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就要回学校了。

他在沙发上小憩了一阵子,起来收拾东西走的时候,江眠在一旁看书,没有要送他。

贺一洋拿了书包,走到门口坐在地上换鞋,换好了站起来,他把门把手按下去一点,又松开,他盯着门把手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应该也不想告诉我,我想你读过这么多书,知道的一定比我多很多,感受到的也比我多很多,你就当我是小孩子瞎说的吧。就像你去参加数学考试,有一道题目不会做,不会做跳过去就好了,就把问题放在那里,也不耽误你去做别的题目啊,还是可以考出高分,或者考砸了,也无所谓啊,你用这张试卷去折纸飞机也无所谓啊。但你一直盯着那道题,看着试卷上的空白,越看越难过,抱着试卷哭,又有什么用呢,考试已经开始了啊,为时已晚,对吧。”

贺一洋说,我走了哦。

他打开门,听到江眠突然说:“拿把伞吧,说不定一会儿又要下雨了。”</p>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