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如梦令 一(2/2)
黑衣人那句话湮灭在茫茫风雪中听不真切,一道影子闪过再无踪影,像是天地间根本没有来过这人。若不是那弟子命门处还有酸麻的痛意,真怀疑是风雪迷眼的一个梦。
黑衣人走不到半里地。周遭大盛的风雪忽然间静谧止息,徒余一片琉璃白雪世界。前方寂然坐落着孤零零的避雪庐,仿佛万年不化的安静。黑衣人向前七步,听毕每步跫音折回方位,一手扣住腰间木剑,以内力运气传声,道:“李忘生,你独自撑开这乾坤阊阖阵,以为能困得住我么?”
纯阳玉虚子清正不带丝毫攻击力的气劲遍布周遭,至清北溟真气似无涯之水,阵眼安静落于避雪庐中。只要有人走过附近一里地,都会纳入阵法作用范围。若是阵主予以放行,丝毫察觉不到,若是阵主不放行,这乾坤阊阖阵是纯阳奇行八卦中“寂”字诀之首,无任何攻击、迷惑、削弱之效,唯一的作用就是:困。
“不敢阻拦大师兄。不过是请暂缓几步,听我说几句话罢了。”内力传音从雪庐中遥遥送出,清冽平和,内息浑厚,
黑衣人环视避雪庐四周景致,一手揭着头巾并面罩,三步并作两步跨过院篱笆,一脚踢开门,此刻他的头正好露出。本来无一丝风雪的阵中界内卷起一阵罡风,片片雪花送入门内,直扑在室内阖目打坐的李忘生身前。长睫分开,他抬起头,恰和对方刚露出的正脸相对而视。风雪呼啸,全然不觉。
修道之人的岁月比寻常人要漫长得多,这些年谢云流改变的更多是气质。一头长发在脑后扎成马尾,额前碎发凌乱,两绺长发垂于颊边,昔年俊美无俦的少年道子漂泊这数十几年,轮廓更加深邃分明,散发着成熟沧桑的气息。他全身皆是纯黑,劲装的夜行衣勾勒出矫健的身形,仿佛一尊蕴满力量的沉默黑岩,随时能炸出惊天动地的响。目光冰冷锐利地看向李忘生,似在对方脸上寻找着什么,愧疚,心虚,自责,可他看见的只有镇定淡然的温和。
“你要同我说什么?”谢云流侧身倚在门边,手按在剑柄上,冷冷地扫视。
“大师兄,当年我找师傅密议之事,乃是为你找寻脱难之法,并非是要将你交给朝廷,你只听得片言只字,着实乃是误会了,这些年来我时常思量此事,以致两鬓生霜,只盼有一日能与师兄说个分明,师傅也为此事难过得紧。”※
李忘生神色悯然,眼中全无波澜。这些话已在心头徘徊数年,随时随地都能诉之。当初撕心裂肺却又强抑不显的痛楚永远都在,却被时光包裹进厚厚的茧壳。徒留一派温润于人前,再也不会失之冷静。无论发生何事,心寂如海,有容乃大。
谢云流皱眉一顿,瞪着双眼望向他,眼底潜流涌动,忽然不知想到什么,手中剑意暴涨,冷峻容颜新添一抹不忿:“休得巧言。你最是会说这些宽辞慰语。我观你此番行事,必是料到我会回来寻那名受伤弟子,才在路上布这乾坤阊阖阵阻我去路。这等心思何等奸猾。你既有心分辨,为何方才当着纯阳众弟子的面一言不发。我向你要名剑贴你就奉上,定是猝然见我,心虚至极。后来方想出这番话诓骗。”
谢云流神色愈发悲愤,扬眉按剑道,“李忘生,李忘生,若你真的问心无愧,清白无辜,为何要心虚踟蹰,你在害怕什么?!”他上前三步,站在纯阳掌门身前丈余,烈焰灼痛心口,捏着剑柄的手已泛出青筋。“你背叛我在先,沽名钓誉两面三刀在后,现在还要我相信你当初没有害我——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即便谢云流周身杀意暴涨,李忘生依然没有布散出丝毫护体功法,他仰起头毫无惧色地与谢云流愤怒的双瞳对视,沉道:“大师兄不信我也无妨。当年师父全无擒拿之意,否则怎会生受大师兄一掌后调息了数年才痊愈,你总该信师父并无害你之心。”
李忘生见提到吕祖,谢云流的神色稍稍缓和,眼中也隐有动弹之色。这些年李忘生执掌门派,气度愈发见长,从前那个青涩忠厚的青年影子,已几乎全被沉慨岳峙取代。他只稍微一顿,压下心头沉闷痛意,继续娓娓道之。
“白头可鉴心中无愧。我从未心虚或害怕,只是多年前皇家秘辛血泪已远,又何必让年轻一辈知道。我遣散弟子独自布阵等候师兄,就是为了与你解释清楚,化解心结恩怨。能候到你,也是赌赢了大师兄会回头来帮助那孩子。既然在你心中,对纯阳还有这照拂牵挂之意,又何必妄自猜疑,硬要将我往那不堪坏处想去。若仍存疑我是欺于暗室的小人,何妨回纯阳见一见师父便知分晓。”
条缕分明,思忖周全。就连谢云流听后亦挑不出破绽。他心中见疑李忘生多年,这些年前半生在师门的种种念想,皆因认定师弟是个小人,而不得不痛苦抛开,每每回想起李忘生,皆是又气又恨,摧肝裂胆。就连此刻见到李忘生一派真诚之色,耳闻有条有理的坦荡分辨,都不能完全动摇他长久顽固的执念。
因他打伤吕祖愧悔难当,自不敢亦不愿再责怪师父。便麻痹自己吕祖不过受李忘生蛊惑,并非真的想交他出去。那份无处发泄的委屈伤怀,被背叛,被抛弃的痛损,皆归罪于李忘生、如此,在他煎熬痛苦得荒芜的心中,仿佛才能找到一丝宣泄出口,才能依旧保存纯阳莹白积雪如初,吕祖养授教诲慈爱如初。否则,他那颗漂泊十几年的心灵,真无一归处,无一丝美好记忆。
然而此刻李忘生的话,却无异于惊雷闷响,指向他从未曾想到的第三种可能:若是当初,真无人叛他。真无人害他。他本在纯阳中有脱难之法。谢云流脑中一片空白,体内每一滴血液都在沸腾煎熬,提醒着他这些年遭受的一切。若是当初……那些徒受江湖门派追杀得半死不活的那些罪,那些远渡东瀛异乡的孤独,那背负了半生欺师灭祖的恶名,那矢志复仇潜忍咽下的血泪……
不但徒劳,简直……是活生生的笑话。
谢云流眼眶发红,持木剑之手剧烈地颤抖着,杀气逐渐消减,却隐隐浮现另一层古怪气劲。谢云流眼中嫌恶愤恨之色一闪而逝,朝自己心口连点两处大穴,低声自斥:“这种时候……”然而此番他心绪正自震荡,未能完全压下,蹿出气海开始肆虐。谢云流强自运功压制,两相冲撞令他心脉一震,口鼻腥甜竟生生喷出一口鲜血。
刺目血色落在暗旧地面上分外明显,李忘生失色站起,道:“大师兄!”
谢云流一把抹去嘴角血迹,这些年他未能完全拔除玉梅合欢蛊,反而随着时间,越来越深地变成一条潜于体内滋养长大的毒蛇。谢云流以内息逐渐调理趋化,将毒发时的元炁移至心口,虽然险些走火入魔好几次,但至少不会再失去意识祸害他人、顶多自己遭罪,生不如死地吐几口血。第一次毒发害了李重茂,依然是谢云流愧疚的心结之一,那时就决定要补偿,护李重茂周全。这些年两人在东瀛相互扶持,却从未提到过此事,权当没发生过。谢云流自然是羞愤难以启齿,他眼中所见李重茂性情温和,大抵也是顾忌着友情不置一词。近些年李重茂压力过大变得有些偏激,令谢云流有些失望,但他恪守昔年决定,一如往昔对之。
谢云流受蛊毒所激吐了血,心口火辣辣一片。他这些年为了想办法根除,自行修炼了道家分魔之法,每每分藏于掌风剑意,每一剑每一掌便带几分拔除出去。早先的那名纯阳弟子就是被他掌力中一缕魔毒之意所伤。那缕气劲后来导引到李忘生指尖聚成青痕,李忘生并非没有用内功修为化解,只是这并非普通气劲,而是谢云流的一缕心魔,纯阳内功心法不能祛除。李忘生从未修炼过分魔之术,这等修行路子艰深危险。他刚才替那弟子治伤的时候,察觉到谢云流为了不蹈覆辙,练了此术,真是没想到多年前的蛊毒依然祸害着大师兄,忍不住暗自替他抱憾叹息。
谢云流毒发时最是需要排遣心魔之际,拔除毒意需施展武技临敌对战。谢云流便提剑在手,朝李忘生一指:“见师父之事以后再说。今日你休想拦我,我来破你的乾坤阊阖阵了。”
任何阵法只要击倒阵主便能破解。李忘生见师兄上一秒还在吐血,下一秒就剑意起势,剑法亦无任何窒涩感,想到替弟子疗伤时的发现。暗惊:难道师兄已将分魔之术练至可以以剑化之的境地。师兄的剑技比之他离开时,又进境得如此高深,这次的名剑大会……恐怕江湖要掀起大波澜了。无论如何亦要再将师兄缓上一缓,争取说动他回去见一见吕洞宾。
李忘生丝毫不敢托大,玉清玄明虽未出鞘却是持在手中。谢云流挥剑破阵,剑法却并非纯阳一路,而是在基础上经他自己摸索改良,以快,准,达三字为要,毫无花巧。每一式,都带着直取关键的利落干脆。昔年在纯阳练武,谢云流在兔起鹞落之余,也常挽些剑意上的潇洒姿态。那时师兄弟两人比试,身形翩翩,白袂飘飞,是何等的风华夺目,太极广场,三清殿,纯白晶莹的雪,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都像是一串摇摇欲坠的露水,悄无声息地跌落。
如今的避雪庐前,李忘生守阵心不动如山,谢云流踩着七星方位破阵,两人功法进境不知比那时高了多少倍。却再无正式一招一式的交手,而是隔着风雪以汹涌澎湃的内息相持。忽然间谢云流“咦”了一声,两人之间本是剑意心法的过招,谢云流以分魔之术祛除蛊毒,掌风剑势间皆拍击出窒涩,李忘生虽没修行过如何抵御,但道家触类旁通,心本同源,他自然要以气劲相抵以避免像那弟子一般受影响。可当他去化解时,却觉右手一麻,方才指尖的青痕竟然已经蔓延至手腕处。谢云流也感到了李忘生抵御自己真力的北溟真气中混着一丝杂念,两下相激,将谢云流好不容易压抑排遣的蛊魔又挑引出元炁,谢云流猛然一喝:“等等!”
两人都缓力停手,谢云流额头凝出汗珠,眼眶已变得猩红。心口元炁火热滚辣。乾坤阊阖困字诀的阵法不放任何东西外逸,谢云流通过剑意击出的那些心魔附着在阵法之中,时间久了竟然幻化出镜影,开始还模糊隐绰,渐渐伸出四肢,长出头颅,从地面上立起。横亘在谢云流和李忘生之间。
是着纯阳弟子道服的李忘生,素白中单,浩然方巾,雪白的两根惠带飘在脑后,舞勺之年的样貌。平躺于地,神色灰白,眼中空无一物。
谢云流也是首遭看见自己心魔的实体,愣神过后一阵费解——为何会是,李忘生?
更甚,那个“李忘生”在哭。
是谢云流从未见过的景象。
小孩子当然会哭,即便吕祖收李忘生做二弟子时,他已经九岁了。但也有偶尔那么几次,譬如听闻家中亲人过世,譬如没练好功又饿肚子,谢云流见过李忘生小脸花猫似的——单纯地不开心,委屈,伤心,难过。可那些并不是谢云流的过错。不可能成为他的心魔。
似这般,谢云流说不上来,这个心魔幻化成的李忘生,十七八岁的年纪——那时李忘生已相当老成稳重,不会再随意流泪了。神色细看非常诡异。有那么一丝绝望,一丝自弃,一丝软弱,亦有那么一丝……缱绻晦涩。他倒在雪地中央,眼泪无声地顺着鬓发往下淌,一丝微弱的哭声也无,只是默默流泪。
谢云流目瞪口呆地打了个冷颤。与他遥遥相望的真的李忘生是阵法之主,自然也能看到这由阵法映射出的心魔影像,神色亦先惊讶,却逐渐苍冷,嘴唇发白,情不自禁地后退两步,捻了个清心诀。
那个心魔幻成的“李忘生”本来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忽地呜咽了一声,漏出低低喘息,像一尾被钉住的鱼似的,勉力挣扎起来,在雪地上左右扳动,眉头拧成个川字,似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然而表情却更加诡异,好似分明是痛苦到极致,却又在求索什么。他的嘴唇发出微弱的声音,谢云流听不真切,上前几步,忽然间表情僵住,头皮发麻如罹五雷轰顶,浑身如坠冰窟。
那个李忘生,以恳求的喘音断续地,噎道:“……大师兄……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