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2/2)
沈二公子和沈夫人的不合的消息,是安广候里秘不可宣的话题。两个人虽然恪守孝悌,除去沈二公子偶尔的小打小闹,相处还算和睦。但就是相处的太和睦了,让旁人觉得不像一对母子,若不是沈二公子那张和沈夫人酷似的桃花眼,可能真有人怀疑不是亲生的了——仿佛母子俩隔了什么血海深仇,却压在心底将发未发,彼此心照不宣。
今日沈二公子是仗着这一身的行头,连着虚伪的礼数也不愿做了。可沈夫人是什么人,顶着加多两条眼纹的风险大方的摆出了一副笑脸,“我儿真好看,当年看你出生的时候明明才手臂般大,现在已经二十啦。往后身为侯府世子,言行举止要三思而后行,不可再像今日般莽撞,嗯?”
沈钺笑道:“母亲真觉得我配做世子吗?”
房间里下人们纷纷把头埋了起来,恨不得割掉双耳什么都没听见,沈夫人的笑容也僵硬了一下,好在心理素质强大,很快就恢复过来,“瞎说什么,你可是侯爷的嫡次子,御赐的骠骑大将军,兵部侍郎,这满朝的侯爵世子,哪有你这般丰功伟业?定是你今日冠礼,有些紧张了吧?”
沈钺嘴上的笑愈加不屑:“母亲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自己做的事情,自己知道。”
这句话像是扎在母子身上的毒刺,偏偏沈钺就爱将它提出来,宁可扎得自己疼了,也务必让对方疼一下。沈夫人这下是连半分笑容也挤不出来了,可今日这宴礼还请沈钺做好她的主角,满屋子的下人总不好堂而皇之打发出去,坐实母子俩不合的罪名,半晌才挤出一句,“不许放肆,你父亲在祠堂等着,走吧。”
沈钺也没有抓着不放的意思,见好就收。乖顺的向沈夫人作了个揖,随着她来到了沈家的祠堂。沈钺心想,今日既然都造孽造到祖宗头上来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不知道沈家先辈神明在上,看到我一个女儿身行以冠礼,又被封以世子,还写进了族谱,会不会被气到从棺材盖里逃出来?
族内三公伯仲叔主持冠礼,伯太公站主位,仲微公举盛有玉簪发冠的礼案,叔恒公手持竹简,令沈二公子朝祖宗牌位跪下,肃听他朗诵冗长的礼文。诵读完毕,又令伯太公给沈二公子结发,加世子弁冕。又道,“十六随父南下,冲锋陷阵,当是惊鸿少年,族中骄傲。顽性虽尚在,不失少年勇。愿你如上天九彩云霄,守护陛下和大齐江山。我便赐你‘子云’作表字,善否?”
沈钺心想我是能拒绝还是咋地,赐字还要问我好不好听,难道不好听我就能换一个吗?脸上却装的十分道貌岸然,虔诚朝伯太公一拜,“谢太公赐字。”
专业司仪叔恒公依旧坚守岗位,大喊一声“礼成——”往后退两步,表示没他什么事了。
时辰算的正好,沈钺甚至还没来得及起身,宫里宣旨的蔡公公到了,祠堂里上至三公下至侯爷夫人及一干兄弟皆跪下听旨。自然,是侯爷跟皇上请旨授封世子得来的圣旨。安广候虽是世袭制的爵位,但册封废止都需经过皇帝。也就是说,她沈钺若无罪大恶极的过错,族内自然不会请旨废止,更何况侯爷膝下真只有她一个儿子。
......哦,抱歉,她不是。恐怕侯爷这辈子都不知道,他的夫人为了那个正室之位,可以做到让一个女儿去世袭侯爷之位吧。
宗祠里洋溢着各怀心思的笑容,有真情流露的高兴,也有强压嫉妒的喜悦。但只有沈钺一人笑意中带着浓浓的讽刺,偏人长得过于妖孽,一笑起来那双桃花眼似乎要挖空旁人的血槽,又哪能深究她心中所想。沈夫人却是看到了,蠕动嘴唇,半日也挤不出什么当下场合该说的话,只能劝自己没看到,继续与奉承之人寒暄。
这种其乐融融的场合,放到接下来的宴席上更加贴合。沈钺宛如一只连好线的人偶,被下人们牵着去屋里头换了套稍微方便一些的礼服,又被匆匆忙忙赶去宴席上。接下来应付诸位达官贵客的推杯换盏,官场套话,当然还有类似于“世子文韬武略,年少有为啊,相必随侯爷驻守南疆,常年御敌,这一身本领令下官望其项背啊......鄙人犬子仰慕世子已久,不知能否拜世子为师,向世子学些皮毛,也算光宗耀祖呀?”
沈钺哈哈尬笑,道:“钺才疏学浅,不敢授业尔。”
说实话,她才不信这些老滑头真的愿意把自己儿子任他打骂揉捏,从他这个严师走出个高徒来。若是真的拜师,也是本人来才更显诚意,这些父辈若是真能帮自己的儿子求来师傅,若非是在襁褓不能说话的婴儿,出师后哪怕建下宏图伟业也会被人戳着这个黑点不放,说你只会靠着祖辈荫德过日子。所谓权贵,就是奉尊卑规矩、物什品级的玩意。说这句话的目的,也只是等你认真谦虚的拒绝他们,然后夸一句世子真是一表人才,还谦虚过人云云。在沈钺看来,就是属于宴会中没话找话讲,想来敬酒不知道讲什么所以才编了个理由夸你的下流搭讪套路。
酒过三巡,大家也有些醉意了。那些心里藏着些想法的人,便想着借由酒胆行事,隔着层酒意也能少份尴尬。然而这些借胆之人借的胆加起来都没有户部尚书张大人的大,只见他给自己满上酒,拿起酒樽朝侯爷示意,道:“呵呵,侯爷,世子也成年了,不知是否有心仪的姑娘啊,尚婚配否?”
张大人许是平日管着朝廷的银两,被旁人敲打惯了,自己却没有什么敲打旁人的意识,说的话如城门那条千户大街一般笔直,都不带拐一丝一毫的弯儿,说话声儿又足够大,明明是个文官,却像足了武将的气势,安广候想无视都不成。全场寂静无声,那些有些许想法的人摸了摸庚帖,又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竖起耳朵听侯爷的反应。
安广候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意料到这个问题。贵胄子弟的婚配做媒,一般是由后院夫人们相互传递庚帖,尽管不是白字黑字写的条文律法,夫人之间的试探和请媒更能附有人情味,避免沾上攀亲沾故的嫌疑。然而沈夫人又怎么可能想着给沈钺订一门亲事,如今一听张大人提起,更是吓得内衬湿了个透,不由得抓紧了衣袖。
安广候默默拍了拍沈夫人的手,也借了丝酒意笑道,“怪我一介武夫,平时只会督促犬子舞刀弄枪,倒是对他亲事少有上心......不过前两日清河郡主同内子正相商......额,沈某也不是也不是很清楚啊,哈哈,这是沈某的疏忽,劳烦......张大人费心了。”
沈钺腹诽:“这个老狐狸。”
清河郡主乃安广候的胞妹,沈钺的姑母,还是当今一品大员顾丞相的夫人。于私而言关心沈钺的婚事名正言顺,于权贵而言在场哪还有那么重分量的媒人?那些攥着庚帖的人纷纷表示惹不起,还是等回去以后拜托自家内人打听打听是哪家的姑娘得此头筹,嗯,再不济把庶女拿过去给世子做贵妾也成啊!
怎么觉得这些逼婚的叔叔们听了父亲的话反而笑得更猥琐了......沈钺打了身寒颤,又听到有人问,“那世子觉得如何?可有心仪的对象?”
乖乖......这人的问题怎么这么烦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不成他还能私相授受再谱写出什么凄美的爱情故事吗?
她起身作揖答道,“家国未定,南疆未平,何谈成家?”一本正经的说完在心底翻了个白眼:好了吧!这句话够道貌岸然了吧,给你放彩虹屁去吧!
那人果然没让沈钺失望,“没想到世子才及弱冠,便有如此家国胸怀,真乃治世之才,鄙人佩服啊。”
沈钺:“......”
真好。
酒饱饭足,自然到了激动人心的游戏环节,不论文官武官,曲水流觞和射箭投壶都是要参与的,可以相互组队,赢了的有彩头。九曲池虽不及郊外溪流小泉,有复杂的地势和乱生的石头,少了些天机的乐趣,但九曲池内温泉水腾腾冒出的热气将在场之人的视线烫的模糊,隐约之间,像是误入瑶池仙境,美妙的不大真实。
安广候命人带来了西域进贡的葡萄美酒作为觞中载物,殷红的液体像是一盏血色的明灯,在氤氲的池中一闪一闪的,难以猜测其方向的随着活水的往下流。
只有沈钺看的亲切,那杯殷红色的血,踏过千山万水,只向她走来。
“果然是世子赢得了头筹啊哈哈哈。”
“世子露一手,让文官看看我们武将的风采!”
沈钺:“......”
好无聊的游戏。
“嗯......”她拿起那只酒觞,细细晃动,“蒲草清河道,鱼香蓑衣钓。老翁何处来?南郊二十里。熟知战火事,阵法如家珍。炙肉喜辛辣,过江水无痕。”
这......在场但凡肚里有点墨水的都听懂了,只是世子刻画这么一个四海安定后的将军隐姓埋名去当渔翁着实也......清苦了些。
不过大家很快反应了过来,隔着池中屡屡白雾,沈钺隐约端坐的轮廓更显误入凡尘仙人,似乎无法和那个手曾握万人鲜血,厮杀四方的少年将军联系起来,“世子这诗工整利落,意境清风亮节,后生可畏啊!”
沈钺将酒觞中的酒一饮而尽,笑道,“刘大人谬赞了。”嗯,工整利落的打油诗也能得到如此夸奖,真不知道是虚伪还是捧杀了。
酒觞被满上,放入池中随着击鼓声缓缓向前进,杯中的酒一晃一晃的附和鼓声。明明承运的池子没有多大的玄机,酒觞却能时快时慢,时左时右,穿过那些次要的人,最终在它选择的人前打转。像是一根有一根无形的线在摆动着,拉的狠了,酒觞左右不平衡,里面的酒倾洒而出,把周围一块水域都染成了红色,顺着水流晕染开来。
“啊,酒撒了。”
沈钺低头,看见一片血红色的水池里,像是有南洋战船上轰炸下来的士兵残骸。耳朵里响起的嘶吼声,盖住了旁边细声碎语,觥筹交错的太平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