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天子门生 “凡天下学子,只应是天子……(2/2)
去年并不是一个坏年。
虽然旧帝崩了,新帝不满二十,寒魁被雪一打嚷嚷着要来犯边,去年也并不是一个坏年。
这一年里没什么旱了涝了的大灾,交完税之后算一算手里留下的,种子也够了,青黄不接的日子也能挨过去,紧一紧裤腰说不定还能存点。
农人们站在覆盖着薄薄一层白霜的田埂上,看着自家这一亩三分地,就觉得心里揣着热乎乎的希望。
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心里没有这点热乎劲,土里那一层琉璃样的冰又脆又冷,他们说出来的话也冷。
“看着吧,”他们说,“看着吧,好年景才饿死人呢。”
怎么会呢。年轻人们想。
怎么会饿死人呢?
怎么会呢。
王郾才困惑而恼怒地想,他那么大一个好侄儿怎么就会没了呢。
王更的死讯比虎诘回来得更快一点,这位叔叔在书房里上蹿下跳,把愤怒发泄在桌上无辜的笔墨纸砚上。
他心痛呀,他怎么能不心痛?这些年他这个好大侄儿和他配合着捞了多少钱回来,要是没有这孩子,他怎么在这个兵部郎中的位置上坐得这么稳的?——先帝在高位可不太喜欢用男子!
本来他左右逢源四面摇尾巴地站稳这个位置就不容易,现在侄儿一死,一切都白干了。砚台在地上砸出个白坑,墨倒糊在纸上,王郾才坐在一边盯着这满地狼藉看了一会,悻悻地爬起来擦了擦袖子。
不成,这事情还没完。侄子死了是挺可惜,未来能不能捞钱暂且不论,现在还有一劫要先过去。
虎诘虽然因为擅动军费被押回来了,但她动军费是为了填他好大侄搞出来的窟窿,到时候要是圣人仔细一查,查出他侄儿和他那些有的没的,那可有他的好果子吃。
不行。王郾才想,得让虎诘先把嘴闭上。
他打听了打听这个案子的主审,封辰钰是个瞎子,杵在那里当个吉祥物用,左相贵人事多,一个清贵文官哪里会理武将的事情,最后虎诘还是要落到刑部尚书手里。想到刑部尚书他就略微松了口气,笑笑笑这女人善恶不定,嗜好折磨人,在朝中惯有些酷吏的名声,兴许不用他打点,她就慢慢地猫玩耗子一样把那个武将玩死了。
但还是保险点好。
王郾才收拾了收拾家底,预备给尚书娘子送一份贵重些的礼物。最近手头拮据,一人高的珊瑚树是没有了,一马车金子也不好凑,总得来点合适的房屋田契吧?最好是田契,这东西可是硬通货。
可是翻来翻去,他竟然是不割肉就连好田也凑不出多少了,本来前一阵子他和侄子的买卖就不那么好做,手里紧巴巴的,又挨上了白灾。京城里的人情往来可不管你有没有进项,入不敷出到现在居然拿不出礼来。
王郾才拿着账本,迈着四方步从书房里走出来,招招手唤来自己一个亲信。
“咱们京畿西山庄子后面那一大片荒地,”他说,“一直没有管,让迁过来的那群刨地谋食的占了也几年了,你去把田收回来,这几年的租子就不要他们的了,嗐,都是些平头白丁,也不容易。”
这话真是仁慈极了。
仁慈的老爷派他仁慈的亲信,带着一群讲道理的家丁去了。
一开始是亲信拿出地契来,告诉他们这些地都是和山连着的,山都是王家的,这些年是他们强占了地。有不服气的出来讲道理,说他们开这田的时候周围还是荒山,没有王家的庄子,岂有先来的归后来的这个道理呢?
亲信的道理讲不通了,家丁们就开始讲他的道理。道理讲断了几个人的腿,讲破了哪家女儿儿子的头,农户们跑去告官,当地的官员说哎呀哎呀。
哎呀哎呀,这事难说呀。就算是荒山,它不可以是王家的荒山吗?地契在这里,它就是王家的山呀?山是王家的,那田也该是王家的,你们不缴租,怎么还打人家家的先生呢。
田里薄薄的霜撒上血,变成的冰就像是琉璃瓦一样红艳艳的,日光照在上面,一层好看的金色。
有一个村子不得不搬了,因为来人说他们连房子都是王家的。
那亲信给了他们五天时间,五天内不走就把家什也拖出来烧了。
反正这是京畿,他们一个村子才多少人,就算是没有活路被逼到悬崖边上了,他们也揭竿不起来。
那个学生就是这时候来的村里。
她三十来岁,穿得很朴素,要不是行囊看着是赶考的,几乎没人能认出来她是个读书人。
王郾才一早嘱咐过让人留心着这周围,别再真倒了大霉撞上一两个没事找事的御史,哪个高官的学生路过,让他们拦下告了状。
可这个学生穿得太寒酸,人也没什么精神,一看就是科举推迟之后熬不下去打道回府的,守在周围的人也就没怎么在意。
她抱着行囊,就这么哆哆嗦嗦地进了村子。
夜里点起火来,一间还算挡风的屋子里,那个女人守着这村里你一点我一点凑出来的灯油铺开纸,听坐在桌前的村人说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说起话来一点也不优美,有时候含含糊糊,颠三倒四,一件事要反复地说很多遍。
老父亲叫人打了,躺了两天终于在夜里咽气,头上戴白的女儿抓挠着桌子;姐姐瘸了腿,妹妹用肩膀架着自己的血亲,她们恨恨地重复着,重复着天大的冤枉。
这天大的冤枉只为了一个小小的礼物。
那个女人飞快地记,用来记录这件事的那张纸上还洇着墨痕,仔细看看隐约能看出来是一首应制的赋。他们的控诉盖住了赋,它就成为一张状纸。
“这就行了,”她说,“我把这个带出去,替你们告状。”
有人讷讷地抓住她的袖子:“秀才娘子,你不要去官府告,官府是不理的,他们打我们,也要打你的。”
她摇摇头:“不去官府,我把它带出去,带到更高的地方去。”
油灯照着的那些脸露出一点希望,一点不安,有人小声咕哝:“您是不是什么大官的学生?我听说要是有能管得住王家的大官愿意管这件事,我们就有救了。”
女人默然半晌,轻轻摇头,那个身着官衣,清峻挺拔得像是鹤一样的影子浮现出来,她没想到找自己买赋的竟然是那样一位人物,也没想到他不是想要施恩收徒。
那时她站在一群和她同样出身的人里,听他缓声对他们说。
“此国家用人之际,尔等皆应勠力。此后入太学,立庙堂,不必记聂某之名,不必拟师徒之义,我无恩于你们。”
“凡天下学子,只应是天子门生。”
“我不是什么大人物的学生,只是这天下愿为圣人效力的读书人之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