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陪伴(2/2)
母亲刘氏一天中清醒的时候少,昏沉的时候多,基本说不了几句话了。
灯已经点了起来。
邵勋看完最后一个字,写上批注,将卷宗合上,交由给事中桓温取走。
片刻之后,宫人送来了晚膳。
比较清淡,栗米粥而已,配上母亲让人做的咸殖,酸甜爽口。
吃完之后,他入内探视母亲。
母亲醒了,看到邵勋之后,目光就一直落在他身上。
他走到哪里,母亲的目光就落到哪里,直到邵勋来到她身旁。
卢氏悄然让开位置。
邵勋注意到,庾文君似乎把一枚手镯给了卢氏。
那枚手镯是当初母亲给庾文君的,庾文君又给了卢氏。
卢氏可能这辈子都没戴过材质这么差、做工如此粗糙的廉价手镯,但她珍而视之地戴在最显眼的位置。
从儿媳传给儿媳,庾文君的角色也在发生变化。
邵勋坐了下来,庾文君看了他一眼,眼睛微红。
邵勋握紧她的手。
卢氏垂首不语。太子站得离她很近,却没握住她的手。
邵勋扭过头来看向太子夫妇,道:「你们早些回去吧,明日再来。」
夫妇二人应了一声,行礼退去。
「你也回甘露殿吧。」邵勋拍了拍庾文君的手,轻声说道。
母亲每天都是这个情况,一天都没一句话,清醒的时间加起来不知道有没有一个时辰「我陪你。」庾文君说道。
「回去吧。」邵勋又劝了一句:「明天再来陪我。」
宫人已经开始收拾床铺了。
邵勋让人在旁边加了一张卧榻,他现在每晚就宿在这里。
父亲则睡在隔壁。宫人定时为母亲擦洗,很容易把父亲吵醒,所以邵勋让他睡在偏殿。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过多的哀伤了,唯有陪伴而已。
庾文君依依不舍地起身。
邵勋点了点头,示意她好好休息。
人都走了之后,母亲好像又睡着了,邵勋干脆靠坐到榻上,又拿起旁边案几上的奏疏批阅,就当打发时间了。
其中一份有关东海郡建海浦的奏疏让他颇感兴趣,多看了几眼。
看着看着,又想起了少时在东海的岁月。
三十三年前,他被司马越征召入伍。
临出门时,父亲、母亲、嫂子、侄子、侄女、三弟、小妹齐齐出门相送,
他拄着一杆木矛,背着一个破包袱,怀里揣着几个鸡蛋,踏上了前往郡城的路途。
现在回忆起来,很多细节已然模糊不清了。
只记得父母当时的神情满是忧虑。
是哩,诸王混战,天下大乱。司马越不过一远支宗王,领了个司空虚职,连徐州都督司马都不给他面子,最后整了一群老的老、小的小的兵将送往洛阳。
这点兵若卷入洛阳混战,一个照面就没了,能不忧虑?
邵勋放下奏疏和笔,双手枕在脑后,任思绪信马由缰。
当年消息闭塞,哪知道这么多东西?便是穿越者,也顶多知晓个「八王之乱」,对细节是不清楚的,但魔鬼往往隐藏在细节之中。
一起来到洛阳的那帮老头其实都还好,大部分终老于潘园、广成泽,虽然客死异乡,
但比起其他人,境遇算不得差。
一起过来的孩童少年们境遇不一,有人成了开国功臣,有人渐渐走散了。
邵勋猛然想起曾经有个跑回徐州,然后又被司马越征召入伍还当上小校的人,但他居然连那个学生的面目都记不起了,只知道后来充州世兵改制后成了府兵军官,再后来就再没人在他面前提起过此人了。
这就是渐行渐远吧。
一开始陪着你上路的人,未必能陪你走到最后。
而今大权在握、儿孙满堂、佳丽环绕,又有哪些人能陪他走到最后呢?
邵勋的眼皮渐渐套拉下来,思绪仍然继续飞扬着。
潘园练兵、坚守辟雍、太极殿擒司马又拿着花奴的嫁妆去宜阳建坞堡,保卫洛阳拒张方,与曹大爷一起打听司马越的消息,
渡河北上迎天子.·
抢许昌武库、长安围杀鲜卑、肥乡破汲桑一桩桩、一件件,几乎把前半个人生过了一个遍。
睡意上涌、意识模糊之际,他生出一个明悟:他来这里,就是完成任务的,他背负着许多东西,他注定要负重前行,他注定无法对人诉说很多事情,无论多累都要坚持下去,
无论多么累!
夜色浓重,万籁俱寂。
跳跃不定的烛光下,宫人迷糊地打着瞌睡。
邵勋静静躺着,已然睡着。
一双枯瘦的手吃力地拽着被角,仔细为他盖上,
仿佛用光了最后一丝精力般,枯瘦的手慢慢垂下,呼吸渐渐停止。
母亲走了,没有告别。